浮魇

“喂喂，大眼儿，”王杰希接听电话，对方过于高昂的情绪透过电波信号刺破他的耳膜，他将手机挪远一些，才沉下声回他，“怎么了，叫成这样。”

电话那边窸窸窣窣响过一阵，想来是他坐姿不端，又七扭八拐把自己摆的活似现代艺术。“那啥，今晚有点儿事，不回去了。”他语调随意，话中透着漫不经心。自他退役以来，不过闲了两三个月的光景，就被调去干这干那，累的半死还全年没假，时不时地加个班，奖金还那么一点儿，连给他家大眼买条领带的钱都不够。（王杰希爱用巴宝莉的领带，一般的工薪阶层都买不起，并不是加班费少。）

“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王杰希没有等对方的回复，反正是在抱怨他啰嗦。他理理衣领，又回到训练室。这样的事早已发生了不知多少次，他习惯了，习惯了。

队员们扔在一丝不苟的训练，偶尔有人PK输了咒骂几句，但整体还算安静。王杰希看看时间，到该结束的时候了，他击掌，一个个年轻人的眼光投注到他身上，过了多年他仍难以承受这份专注的重量。只是，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克制自己的颤抖，摆出值得依赖的假象。

“今天的训练就到此为止吧，下周对轮回的练习赛要调整好状态，全力以赴。”

“是！”少年人的声音脆生生的，是令他心酸的熟悉。他还能再听几次这样的声音呢？他心中早已明了，不过不愿承认。他也是有私心的，外界总当他为队伍放弃自我，他自己清楚，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荣耀，为了留在这个闪耀的赛场，再久点，再远点。

队员们一个个离开了，他叫住许斌。荣耀第十二赛季马上开始，他要和他的副队商量队伍的交接。英杰的技术他是放心的，但队长这一职务还不能马上交给他。毕竟前辈的职责，便是为后辈承担他们承担不起的，像是光环下的压力，渐渐浮空的谦虚。

许斌是个老实人，比不上蓝雨队长喻文州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双魔道的打法还需要再培养一个新人，柏清的治疗技术还不够纯熟，总被其他战队小瞧，这倒是个突破口。关于微草的未来，他们详详细细地谈到了零点，但还是有很多问题尚未解决。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让许斌先回去，他来锁门。

训练室里还有一台电脑亮着，他蠢蠢欲动，拿出了属于自己的账号卡。他不敢进入游戏，只是在登录界面，看着自己的角色。四舍五入也有十年了，从林杰前辈哪里得到的账号卡，陪他走了这么远的路。魔道学者的帽子高高的，不动的时候显得很呆，他点一下他，他抽出扫把撒了一屏幕的星星，星星炸开，变成银色的星屑。王杰希笑了，他的手伸向他，却只摸到了发烫的荧光屏。但他笑了，那个小小的魔道学者，对他笑着。

“是时候说再见了，要好好照顾英杰啊。”

他锁上门，漆黑的甬道里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从始至终。

王杰希在北京只有一处房产，二环以内，离微草还近。早年他住父母家，前门里的胡同，又窄又小，车都没处停。可还没等他嫌弃，他父母先不干了，嫌弃他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把他赶了出去。父母的心思他不会不懂，听话的搬到了他现在的家。作为一个有理智的有钱人，他买的中等户型，装修也简单，叶修搬来的第一天还吐槽寒酸。王杰希怎么也是半个心脏，一句“比不上您睡的储物间和公园躺椅”让叶修再也不敢嘴贱。

说起和叶修的关系，王杰希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相识数年，彼此都是笔直的异性恋或自恋，有敬佩有怨愤，撩过也被撩过，不记得那天一个脑抽他敲他一句“约吗”，叶修还真就做了两小时飞机飞来和他滚了个床单。至此不明不白的关系总算清楚了些。

从还算熟的朋友，到对对方身体，尤其是敏感点了若指掌的炮友，再到他连他抠脚的姿势，他连他系围裙的位置都烂熟于心的爱人，他们关系的转变到还算顺利。困难当然是有的，不过那些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再带有任何悲情的意味，反倒是怀念：这些人当初这么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啊，要是听他的话就好了。

相识数十载，谁都没想到会走到这步。王杰希自己也没想过。他心里对叶修的感情模糊的难以定义，他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他的强大和风趣总能让他安心。那恰恰是很多人都给不了他的。但理智告诉他，他迟早要和他分开的，对大家都好。

叶修的告白的确是个惊喜，那是在世邀赛的前一天，他拉着他到处逛，也不怎么买，只是享受着和人交谈的过程，操着口蹩脚的英语。他是疯了吧，看他那样土里土气，他心里都是欢喜的。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和他们之前做的也没什么不同。他领他进了一间教堂这时王杰希就觉出不对劲，但没有做声，直到他看到礼堂里的神父。王杰希用眼神问他，却被他一个微笑堵住。他从花童手里拿过一条白纱，披在他头上，不由分说的牵起他的手，站在了神父面前。

面容深刻透着北欧风味的神父欣慰的点点头，开始念誓词：

“Xiu Ye ,do you take Jiexi Wang for your husband,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honor,comfort,and cherish him from this day forward,forsaking all others,keeping only unto him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仍是那套万年不变的誓词，王杰希却注意到了，那个缺失的lawful。

“Yes ,I do.”他看他一眼，那侧脸是少见的认真。

“Jiexi Wang ,do you take Xiu Ye for your husband, to live together after God’s  ordinance, in the holy estate of matrimony ?Will you love,honor,comfort,and cherish him from this day forward,forsaking all others,keeping only unto him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长久的沉默让神父都尴尬的想逃，当事人的叶修倒是气定神闲，仿佛拿准了他的心思。他总是不懂，他的自信仿佛是用不尽的，他有时候爱死他的自信，有时又不愿看他那副表情。

“叶修，”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又有那么一点啼笑皆非的笑意，“我要谢谢你，但我们没资格站在这里。”

“为啥？”叶修摸摸耳朵，想要掏烟的右手不住的往口袋摸去，又被左手按住阻止。

“你无神论者，我半个佛教徒。基督？不存在的。”

叶修一愣，随即笑了，笑出声那种，“是是，回国后咱再办一个，喜庆点儿的。”

“这样的仪式办多少次，在法律上还是陌生人，你得病了我没有作为家属签字的权利，没有共享财产的权利，即使是立下遗嘱，我们也不会被葬在一起，”他说的很慢很稳，这些话他零零总总在心里攒着，现在他要他听个清楚明白。他为什么不敢拥抱他，不敢吻他，就算并肩也不敢牵起他的手。“除非你认我做爸爸。”

“……行啊你，大眼儿……”王杰希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在心里飚荤话，想着要把他操的叫爸爸。但怎么还会有那样的事呢？从前他们不说破，装聋作哑，还能相安无事，现在他捅破了挑明了，那就不可能继续了。

“你知道我生在那个城市，以我们父辈的顽固程度，扫地出门分分钟的事。你叶神是谁，十五岁离家出走睡网吧被人捡回家都能活，怎么会怕，我不行。”

他慢慢扯下头上的白纱，捋顺后挂到叶修的脖子上，拍拍他的肩，“结束了，错不在你，是我。我会调整好自己，不耽误比赛。”

他转身，不带犹豫的。他心里是有的，纵使他表现得再冷酷再理性，他想和叶修在一起的念头却是从没有断过。直到现在，仍然汹涌在他心底，烧的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站住，王杰希，谁说你能走了。”

“还有什么……”

“杰希，”

他母亲的声音。

他惊讶地转身，被叶修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里赫然是他母亲的脸。

“我答应叶修先生开导你，事到临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你放心，我是支持你们的，妈妈我教哲学的，存在即合理，没什么可置喙的。你爸他……他们学理的就是硬，不过你别担心，他总要接受的。你是你自己的，我的思想会影响你，但你终究是个独立的个体……多的就不说了，你自己都明白，你一直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这次你放纵一点也没关系。叶先生很好，他能给你帮助。对自己真诚些，杰希。”

影像至此结束，画面定格在他母亲端庄的微笑上。教堂维持静默有半分钟，叶修实在受不了，咳了一声，“怎么样，还逃吗？”

“你什么时候找的我妈。”他没回答，反问道。

“决赛前一天，你爸真狠，我跟他赌，要是我拿不了冠军就一辈子不让你见我。这都什么时代了，有够老套的。还好哥够强。”

“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

“所以呢？”

王杰希迈步，走到神父面前，低矮教堂里镶嵌的玻璃折射出荧荧的绿色，倒影在他浅色的眸子里，仿若滴水的翡翠。

“I do.”

感动的无言没持续多久，叶修摸出根烟，夹在两指指间摩挲，吞吞吐吐。“那个，大眼儿啊，其实……”

“老大老大！你真厉害！”吵嚷的声音让王杰希一抖，这辨识度极高的声音他想装作不认识都难。

“行啊你，没看出来，”他的女老板冲着叶修的背狠狠来了一拳，捶的这个死宅闷声咳了两下。“微草队长你都敢泡。”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先动手的是他。”

“渣还找借口。”唐柔瘫着张脸吐槽，反倒造成了暴击。

“那啥，大眼儿，他们就来凑个热闹，没啥意思。”叶修扭扭捏捏，十分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对王杰希他也还是在摸索，没法自我。但偏偏他又享受着被束缚的快乐。

“我没……”

“英杰你直播出去了？你怎么那么手快啊，好歹剪一剪，叶修前辈可是被拒绝了。结果是好的没错但是……”乔一帆战战兢兢地扭过头，目光正和自己的前队长交汇，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播？英杰？”他将视线移到了叶修那边，他坦然的耸肩，表示并不知情。

“队长，”乔一帆举起手机，捂住脸尽量缩小存在感。“柳非说这么重要的时刻要分享给……就，变成这样，对不起！”

荧幕里孤零零的，只有高英杰一个在规规矩矩的鞠躬。始作俑者叫他来背锅，看来是算准了他们队长不会对他撒气。

王杰希只好把气咽回去，眼角抽搐的说“没关系。”

叶修一把搂过他，把他往吵吵闹闹的人群中间带。“放宽心，迟早要公开，早点也没什么。”

“你还能再心大点吗。”

“不能，再大把你的心撑破了怎么办。”

“就冲他这不要脸的劲头和这张嘴，说他睡过老韩我都信。”魏琛暗搓搓的和方锐吐槽。“睡遍全联盟不是事儿啊。”

“叶修，”他轻轻唤他的名字，他两年前才知道他这个名字，还念得不是很熟。“怎么？感动到了？来，哥的怀抱一直为你打开。”

叶修随口这么一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作弄的成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当过真。所以当他扑到他怀里时他腿一软差点一起倒地。

“谢谢你。”

像是说尽了甜言蜜语，此情此景，就算是他叶修巧舌如簧，也只能说最单纯最真诚的“不客气。”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刚回国时铺天盖地的舆论还真让他有点胆却，但都携手挺过来了。事到如今他又在惴惴些什么呢？

他思考着，夜风透过摇下的半扇窗黏到他身上。他不好出汗，总是白白净净清清爽爽。可能仲夏的天里难以端庄，他感到一滴滴汗顺着他的脖颈流进颈窝。夜里的声音热闹的不那么美好，世俗的令人心生亲切，仿佛停下便是归宿。冥冥中有什么在诱惑他，可能选词不恰，但就是有那么一种冲动，让他想留在喧嚣里，醉死或梦死，都好过回到那个遗世而独立的归处。

王杰希的放纵是有限的，所以他只是任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一圈，仍行驶在他走过千万遍的那条路上。

到达小区是在一点多，藏在思维里的疲惫终于被发觉，让他的步伐粘上了醉鬼的软弱。他按了电梯，电梯里暖黄色的光带给他一种困意。他想，回去之后就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钥匙插进锁孔里，一圈，两圈，开锁时啪的一声，门口的声控灯亮了。室内黑洞洞，他关上门后更是如此，同往常一样。

“嚓，”谁点亮了灯。

不，不是灯，是更暖一些的，能照个通透的。

他的爱人，友人，家人，托着蛋糕，站在他面前。跳跃的烛光掩盖了他熬夜的黑眼圈以及肿起的脸，慈善的犹如画卷中的谪仙。

“生日快乐，大眼儿。”

他摸摸眼眶，庆幸没有涌上泪来。灯亮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黑暗中涌现。

“队长。”“队长。”“队长，生日快乐。”“队长，谢谢你。”……

“叶修，”他低头笑了笑，抬起头，眸中似有星河流转。“你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发挥你的浪漫吗？”他撇了撇坐立不安的围在沙发周围的兴欣队员们。

“这不有场比赛吗，着急回来就把他们也带来了。正好，你家孩子也来了，咱商量着打场友谊赛呗？”

王杰希笑笑，凑到他耳边，喃喃着什么。叶修的表情瞬间变了，“那什么，没事你们先回去吧，蛋糕你们拿走分了吧。快快快！比赛明天再说。”

被赶出门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只有兴欣的老司机一脸猥琐的搓着下巴，“想不到王大眼是这种类型的。”

门后的两人迫不及待的纠缠到了一起，接吻拥抱，撕扯着对方身上的衣料，直到两人都吻到快窒息才分开嘴唇，鼻尖顶着鼻尖，气氛旖旎。

“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不说了，换句别的。”王杰希把唇贴到他耳边，“干死我。”

又一次滚在了一起，彼此都用尽力气。他觉得这一天太过漫长，以至于他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一个夜晚。

他与他的夜晚。